[西北地区]未发生的故事——我在慕士塔格的24小时


  引子:本来关于慕峰的登山纪录,前人已经从各个方面记录十分详细,我没有必要赘述。不过,今年慕峰之上我属于另类的经历者之一,所以有必要将其中比较特别的24小时记录下来,使之成为难以忘却的纪念并供后来者吸取教训。

  7月21日是我们预计的试冲顶日。前一天下午我们上到了C3(6850m)建好了营地。晚上,喝过点水并吃了点东西以后大家就和衣钻进睡袋中休息,以期第二天凌晨的冲顶。记得老杨在帐篷里一一问过我们谁有高原反应,大家都众口一词表示没有问题。(事后表明好几个队员当时都是咬牙坚持着,没有说出来。)

  迷迷糊糊过了几个小时,3点多种的时候老杨把大家叫了起来,他在帐篷口烧着水,我们便在极其有限的帐篷空间里忙活起来。由于海拔高,大家动作反映都比较迟缓,再加上帐篷不宽敞,日常十分简单的事情拖了很久才搞定。大家喝过水吃过点东西后就忙起穿高山靴,绑雪套,穿踏雪板这些体力活起来。在黑暗的夜空下,出现了异常繁忙的景象。由于很晚才找到自己的踏雪板,我比大家慢了半拍,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穿上后,大多数人已经出发了。(出发时大约6点左右)慌忙中我操起一对雪杖就追了上去,竟然遗漏了脚下的水壶,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临走前竟然还特地把头灯扔进了帐篷。(后来这两点莫名其妙的失误都对我构成了很大的威胁。)追出一两百米以后,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忘了水壶,于是便转头下去取。没走多远便发现自己没有头灯看不清路。我当时便想追上一个队员,借个头灯下去取回自己的水壶与头灯再追上去。当我追上等我的驮牛的时候,他向我传达了队里的意思:让我夹在队伍当中行进,水壶就不要带了,大家互相匀着点喝。虽然我最终没有下去取水壶,但上下几次疾走把我的体力折腾得不轻。(当时驮牛好像体能特别充沛,人在我后面不停催我快点走。)

  接下来就是在星空下的雪地里枯燥的行军,大约走到8点多种,翻过一个雪坡后,太阳放出了耀眼无比的光芒。接下来到冲顶之前很长的几小时在我的记忆里几乎都是空白,这段时间的景物在我的记忆中都是唯一的橙色世界,辨不太清颜色(事后根据孙斌的分析,这是我当时一直处于缺氧状态的症状)。印象中,全队都有明显的缺氧反应,很多次都是走了一段以后,一个人躺倒休息,大多数人都跟着就在雪地上睡着了,老杨也不例外。

  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橙色的世界在我的脑海里变成了灰色的世界。(天气转阴了,我的眼睛依然不太能分辨颜色)抬头望去,见到了前面传说中的2堆石头,就像指环王里面云霄中的城堡,带有一丝神秘的色彩。周围的世界出奇的安静,唯一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当时我和雨人走得很近,他好像体能消耗很大,不太愿意到近前去拍登顶照了。我挣扎着走了几十米,到了前面拿出国旗,让豹哥在经典的角度拍了张登顶照后就像完成任务似的扭头就往回走。原先想好的姿势,动作,庆贺方式等等全都因为疲劳抛到了九霄云外。没想到登顶一个新的高度,对我来说竟是如此的平淡无味。(当时大约下午2点半左右)

  下撤途中,由于我的眼睛不太能分辨颜色不便于认路,驮牛体能有点问题,我们便组成一个互助组:雨人在前面走,我跟着雨人,驮牛跟着我。当驮牛跟不上的时候,我喊住雨人,稍微停留一会,等驮牛跟上。

  保持这个队形走了挺长时间,一时驮牛没有跟上,我照例在原地等他。这时候起了一阵大雾,莫名其妙雨人就在我眼前消失了。(事后据雨人叙述,他也看不清路,一直跟着前面的豹哥。雾起来以后,他唯恐自己也迷路就紧跟豹哥,没想到把我们后面的人丢了)等了一会,驮牛对我喊:我发现一个人!我回头一看,吓了一跳,那个人外面穿着类似于风衣的衣服,躺在雪地里,就像垂直极限里的那个死者。仔细看来才发现原来是我们队的老章在雪地里睡着了。

  雾越来越大,我们一开始还沿着脚印走着,后来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了路旗也没有了脚印。这时大约是下午6点多钟,大家都已经十分疲劳。当我们三个意识到我们已经迷路离开了大部队时开始紧张起来。我认为离天黑还有足够的时间(慕峰要晚上11点多才完全天黑),所以我主张原路返回有路旗的地方,然后再顺着脚印走回C3。而且就算我们体力不济走不回C3,只要在有路旗的地方也便于他人营救。驮牛比较悲观,坚持认为应该立即挖雪坑,否则将无法活过这个晚上。我和驮牛争执不下,后来我说服了老章和我一起上去。不过,没向上走几步,老章就走不动了,不愿意继续向上。我不想就这样离开自己的队友,也就留了下来帮驮牛一起挖雪坑。

  带着一丝不情愿的干了一阵子,突然看见上面的平台上出现了晃动的人影。我们拼命挥手叫喊。下来两个人,原来是一对滑雪的意大利夫妻。和他们说明了我们迷路的处境,那帅哥爽快地答应带我们回C3。尤其让我高兴的是不用原路折回,他知道直接下去的路。

  我跟着这意大利夫妻往下走了一段路,突然发现驮牛和老章没有跟着下来。原来老章认为自己已经走不动了,希望我能先回到营地,然后让老杨派人援助。至于驮牛,事后他的解释是不想留老章一个人,希望陪着他。(驮牛事后也承认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那意大利帅哥也十分不能理解两个身陷困境的人为什么遇到了救援还不愿意挪步。我和这帅哥解释了今天是我们的登顶日,一天下来消耗很大等等,但他坚持指着旁边的一块平台,要老章驮牛走下来。老章驮牛勉为其难的走了这一段,然后在这平台停下了疲惫的脚步。那意大利人让他们接着走,他们再也不动了。我和这帅哥解释很久,他不但不能接受,反而对老章有些发怒。他冲到老章面前,尝试着背起老章,让旁人用老章的照相机拍了张照片。(事后我才想明白,原来这帅哥想用激将法刺激一下老章,并且让他永远记住这个时刻。)

  老章驮牛最后还是没有挪步。那意大利人终于妥协,我跟着他的雪板一路狂奔。(他是滑雪,我是穿着高山靴奔,速度差十万八千里呢)走了一段以后,意大利人觉得我的速度太慢,怕天黑导致救援困难,因而和我商量:希望我告诉他我们营地的样子以及我队的负责人姓名,他自己先滑雪下去报信,然后指着一条路告诉我沿着脚印就能走回C3。我同意了他的提议。(其实我可以要求跟着那女的慢慢下到C3,毕竟我对这段路还没什么把握)

  看着意大利夫妇远去的背影,我沿着脚印继续走了起来。奇怪的是这时候又起了一阵大雾。走着走着,我又走到了没有路旗和脚印的地方。我又沿着下降的方向走了一段,越来越看不清道路,自己都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我用雪杖用力戳了几下雪,发现洞眼里面蓝汪汪的。我担心下面有可能是冰川,更加不敢乱走。

  折腾了一番,发现时间已经快10点钟了。天马上就要变黑了,看样子天黑前没希望找到营地了。这时我心底涌起一阵悲凉:估摸着意大利人能够送信送到老杨那里,驮牛和老章应该有救。没想到我这个去求救的人却被一个人困在雪地里了。没有基本露营条件(没有帐篷,没有睡袋,没有火,没有饮用水)在7100多米的雪地里过夜是多么恐怖啊。时间容不得我想更多的,我立即做好了雪地过夜的打算。当即用踏雪板开始挖起雪坑。挖了一个人大小,把顶风的一面雪墙用力夯实了。躺进雪坑前,我把2面挺大的赞助商的黄旗子展开绑在雪杖上,插在旁边的雪地里,希望如果第二天天亮时,如果我冻僵了,营救人员可以尽早发现我。我又将我的的手表定了闹钟,每隔15分钟闹一次,唯恐自己睡着而失温。将全身所有可以拉紧的绳子收紧。把脚连着高山靴塞进了背包,并用背包收口绳子系紧。戴上雪镜后,确保了一下全身没有多余部分裸露在空气中,我全身做成婴儿蜷缩的动作钻进了雪坑。

  我一开始还不死心,每隔几分钟喊一声“老杨”或“次仁多吉”(我们队的协作)。叫了一阵子也就死心了。感觉过了挺久,突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驮牛的声音。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驮牛老章获救以后,带着大队人马解救我于水火之中了!当时一阵兴奋,顺声音望去果然是次仁多吉,当即感谢上苍起来。定睛一看竟然还是驮牛和老章两个人。(次仁多吉冲锋衣和驮牛衣服颜色相同,我看错了)原来他们两人迟迟等不到人来救援,便开始自己找起路来。后来远远的看见我这边拉起的赞助商的黄旗,以为是营地的帐篷,就这样神差鬼使的又走到了我这里,三个人又到了一起。对于这一变故我的情绪是:兴奋-沮丧-欣慰。毕竟三个人在一起,生存的概率要比一个人强得多。当时,天已经快黑了。我便抽出手脚和驮牛一起把雪坑挖大挖深。最终挖到可以容纳3个人勉强并排坐下。

  接下来就是满满的长夜。为了避免睡着,每隔一段时间我们中醒着的一人就要叫醒其他两人。那天晚上,驮牛精神比较亢奋,经常醒过来一阵狂大的动静把大家弄醒。大家还不时互相提醒手脚是否还有知觉,有意无意的拼命运动一翻,免得冻坏后被卸零件。还有时候,大家精神都不是很振奋的时候,我们就互相猛拍一番,我身体靠后拍驮牛的背,他在我前面拍我的腿。那天晚上,老章精神比较低迷,好几次叫他都反映甚微,都是把他拍醒的。平时,看手表是一抬手就能办到的事情。那天晚上却变成异常痛苦的差事:雪镜结满了冰,先得把雪镜从眼睛上挪开;然后要转变姿势把手抽出来并解开并指手套的层层包裹;想办法把手表上的雾气擦掉;还要用另一只带着并指手套的笨拙的手弄亮手表的背景灯才能看到时间。看时间是一件很郁闷的事情,不过看到了时间才是郁闷百倍的事情。有几次感觉应该过了很久很久,估摸着至少应该过去1个多小时,看到手表便万分沮丧起来——事实上才熬过了5、6分钟。在这里,我们才真正体会到度日如年的含义。记得晚上驮牛口渴叫我给他弄点雪吃,我抓了一把雪但死活找不到他那张藏在深处的嘴,后来好像塞到了他脖子里。还有一点想起来就让我异常不爽:我那mountain hardware的冲锋裤边上的绒搭扣老是崩开来,那天晚上风夹着雪吹进来真把我冻坏了。有机会一定要投诉!

  熬到了3点多钟(从前一天起床到这时正好24小时),我们神志渐渐清醒起来,在雪坑里也增大了运动量以保持身体的温暖。同时,我们就像虔诚的信徒一样祈盼着天亮。当东方第一缕曙光映上我们雪坡的时候,我们的心就像49/10/1人们的心情一样畅快——我们活下来了!清楚地记得我们从雪坑爬出来时,人都已经被一晚上的雪埋在坑里,我们就像从地下钻出的兵马俑一样。

  天亮以后,我们开始讨论起自救方案。我一开始的提议是:爬到刃脊然后沿着刃脊下降。(其实那也算不上刃脊,类似一个圆弧形的坡)因为人在刃脊上比较容易被别人发现,而且走刃脊比较安全。驮牛和我爬了一段,还没到刃脊就觉得太累,不想爬了,老章基本上原地没怎么动。接着,我们仔细观察了周边的景色,找到了公格尔九别和卡湖,确认我们方向还是正确的。然后就顺着坡向下走。走了不是很久,遇到一个法国登山者。经过交流,我们大喜过望。他就是从C3上来的,告诉我们只要沿着他上来的脚印就可以走回C3。当他得知我们昨晚的遭遇,以及很久没有补充食物和水了,他立即拿出一瓶半(大可乐瓶)自制的登山饮料,以及3条能量牙膏给我们。这饮料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的仙水!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看到了2顶帐篷。我第一反应是:捷克人的C3比我们高,这应该是捷克人的帐篷。又看见帐篷外站着一个老外,我便询问起来。正在聊天时,帐篷里传出老杨低沉的声音:快进来喝口热水。我立马一头扎进帐篷…

  后记:应该说我们还是十分幸运的,这个对我们来说噩梦般的夜晚山上竟然没有起大风也没有大幅度降温,否则在这种海拔再好的防护措施都不可能抵挡严寒。也许是知情的队友和朋友们都在齐心为我们做着祷告吧,在这里我要谢谢你们!我要谢谢杨春风队的所有队员和工作人员,谢谢你们付出的一切努力以及理解和支持!我永远忘记不了在我从C1下到BC体力严重透支时走的那段夜路有你们的相伴。我也永远忘记不了香港的老蔡在帐篷中握着我的手,诚挚的说那句让我热泪盈眶的话:“祝贺你,不是为了登顶,为了你安全的回来!”我还要谢谢John Otto以及该队所有队员和工作人员,包括老爷、喜.、边巴、阿旺等等。感谢老爷和喜.为我担心了一晚上没有入睡,也感谢John Otto在第一时间提出了救援我们的方案。还要感谢那对滑雪的意大利夫妇和法国登山者,感谢你们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